编者按:知否知否,樊楼吃酒。相信不少古装剧迷,对樊楼这个众多古装IP影视剧中的经典场景并不陌生,它出镜率极高。作为北宋最豪华的酒楼,樊楼地位之高,其经营管理连皇帝都要亲自过问。而樊楼的内外装饰、楼层布局、节日布置、待客规矩、高层安保等,也与现代大酒店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《水浒》有两处以樊楼为场景。一是第七回,陆谦为让高衙内得手林冲娘子,计赚林冲去樊楼吃酒:
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,占个阁儿,唤酒保分付,叫取两瓶上色好酒,希奇果子案酒。
一是七十二回,宋江元宵上东京,刻画更为细致:
出得李师师门来,穿出小御街,径投天汉桥来看鳌山。正打从樊楼前过,听得楼上笙簧聒耳,鼓乐喧天。灯火凝眸,游人似蚁。宋江、柴进也上樊楼,寻个阁子坐下,取些酒食肴馔,也在楼上赏灯饮酒。吃不到数杯,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:浩气冲天贯斗牛,英气事业未曾酬。手提三尺龙泉剑,不斩奸邪誓不休。宋江听得,慌忙过来看时,却是九纹龙史进、没遮拦穆弘,在阁子内吃得大醉,口出狂言。
樊楼是北宋最豪华的酒楼,位于东京宫城东华门外景明坊。大约北宋后期当时人已经不太明了其得名的来由,想当然地以为是酒楼老板的尊姓,以至于《醒世恒言》第十四卷《闹樊楼多情周胜仙》硬派樊楼店主叫范大郎,用意大概也是“范”“樊”同音。据研究者说,这篇以樊楼为背景的小说也是宋元话本,但说“东京金明池边,有座酒楼,唤做樊楼”,则是方向性错误。金明池在开封外城西郊,而樊楼则在里城东面,两者一东一西,毫不相干。实际上,樊楼所在地,本来是商贾贩鬻白矾的集散点。可能原先是矾行的酒楼,也有可能后来在这里盖起了酒楼,于是就称为矾楼,也叫作白矾楼。日久天长,才讹传为樊楼,后又改称丰乐楼,但总比不上樊楼叫得响亮。
樊楼算得上是东京的百年老店,至少在宋真宗时就名闻遐迩了。据《湘山野录》,大中祥符(—)中,真宗为日本国一佛寺赐额。朝辞日,日本使者临时要求再赐一篇寺记,张君房是最合适的作者。但当天张君房不当值,“醉饮于樊楼,遣人遍京城寻之不得”。樊楼有常备的自酿好酒,名叫“眉寿”“和旨”。据宋代档案《宋会要》的记载,当时,樊楼每天上缴官府酒税就达二千钱,每年销售官酒竟至五万斤。后来老板转手,酒楼新主“大亏本钱,继日积欠,以至荡破家产”。对此,因为不是国有资产,国家尽可以不闻不问,但国库缺了一大笔酒税,宋仁宗还是十分在意的。天圣五年(),中央财政部门收到一道诏令,大意是说,谁愿意承包樊楼年销五万斤的酒税额,就可以给他划拨三千家京城的小酒店,作为酒类专卖的连锁销售店。从皇帝的亲自过问,也可见樊楼在东京酒楼业中龙头老大的地位。
东京酒楼的格局,据《东京梦华录》记载,面朝大街的门口都扎“彩楼欢门”,欢门就是大门楼,用各种彩色饰物装点门面。这种门面装饰最早出现在东京酒楼,其后各地大型酒肆、食店、茶楼,也都争相仿效。而节日的欢门彩楼,各家更是花样翻新,别出心裁。据孟元老说,汴京“中秋节前,诸店皆卖新酒,重新结络门面彩楼,花头画竿,醉仙锦旆”。而九月重阳前后,以菊花装点门楼,则成为东京酒楼的一道风景线。走进门楼则是院落或主廊,底层是散座,这些去处称作“门床马道”,档次不高。有身价的都往楼上招呼,楼上天井两廊都是当时称为“小阁子”的包厢。
东京一般酒楼仅上下两层,唯独樊楼,在徽宗宣和年间(—)改建为东西南北中五座三层的主楼,《水浒》中宋江喝酒时应该还是改建前的老楼。新樊楼各楼之间用飞桥栏杆连接,明暗相通,珠帘绣额,灯烛晃耀。改建完工重新开张的头几天里,最先光顾者赏以金旗,以招徕宾客。每到元宵灯节,樊楼顶上每一道瓦楞间各放莲灯一盏,把樊楼点缀得分外靓丽妩媚。其中的西楼,后来禁止酒客登临眺望,这是出于对皇帝安全保卫的考虑,因为从西楼俯瞰下去就是大内。据《水浒传》的蓝本《大宋宣和遗事》说:樊楼“上有御座,徽宗时与师师宴饮于此,士民皆不敢登楼”。似乎有理由推测,西楼可能因此而谢绝了外客。
樊楼西楼借景于大内,北楼则可以凭眺艮岳,再加上相去不远的州桥夜市与汴河游女,市口十分优越。此即时人王安中在诗中所吟咏的:“日边高拥瑞云深,万井喧阗正下临。金碧楼台虽禁籞,烟霞岩洞却山林。”樊楼原就是京城酒楼老大,“饮徒常千余人”,改造以后,不仅其本身生意兴隆,也带动了周围店肆的人气。据王明清说,连樊楼旁的小茶肆也“甚潇洒清洁,皆一品器皿,椅桌皆济楚,故卖茶极盛”,茶都卖出了好价钱。另据宋代话本《汪信之一死救全家》,以善煮鱼羹而知名的宋五嫂,也“是汴京樊楼下住的”。而许多宋代话本就以樊楼作为敷衍故事的主要场景,其中的描写倒也不是毫无根据的。例如,《赵伯昇茶肆遇仁宗》引一首《鹧鸪天》词为证:
城中酒楼高入天,烹龙煮凤味肥鲜。
公孙下马闻香醉,一饮不惜费万钱。
招贵客,引高贤,楼上笙歌列管弦。
百般美物珍羞味,四面栏杆彩画檐。
由于名闻遐迩,京城第一,樊楼成为达官贵人和富商阔佬摆谱的地方。《齐东野语》记载了一则樊楼逞富的真实故事,说一个叫沈偕的吴兴阔少,狎游京师,追求一个声价“甲于都下”的名妓。有一天,沈偕带她上樊楼,对楼上千余酒客说,你们都“极量尽欢”,最后我来埋单。“至夜,尽为还所直而去”。沈偕的豪奢之名传遍京师,不言而喻,那些摆足身价的名妓也“惟恐其不来”。
当然,酒阁填词、粉壁题诗之类的雅事,在樊楼也是不少的。政和进士黄彦辅酒酣樊楼,赋《望江南》词十首,歌咏樊楼之月,都人聚观,称其为“谪仙堕世”,词名大振。诗人刘子翚少年时代也曾亲历过樊楼盛况,他有《汴京纪事》诗记樊楼云:
梁园歌舞足风流,美酒如刀解断愁。
忆得少年多乐事,夜深灯火上樊楼。
酒望子
“饥望炊烟眼欲穿,可人最是一青帘。”宋代酒的经营已经成为一个产业,形成了成熟的产业链,官营与私营分庭抗礼。宋代民间商业形式更加灵活,诚信已纳入市场体系,经营方式也是多种多样,广告促销更是开先河,并且有了“形象代言人”这一概念。酒招则是宋代商业繁荣的直接表现,也是一道独特风景,历代咏诗、题画佳作不断。历来诗酒不分家,中国酒文化历史悠久,而酒招文化似乎已沉寂,宋代的酒招确实别出心裁,丰富多彩,浓厚的招牌文化、题字文化与诗酒文化由此可得一窥。
《水浒》描写梁山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,涉及酒招的也不少,其第三回就有两句写酒招的诗云:“三尺晓垂杨柳外,一竿斜插杏花旁。”南宋学者洪迈有一篇札记专说酒肆旗望:“今都城与郡县酒务,及凡鬻酒之肆,皆揭大帘于外,以青白布数幅为之,微者随其高卑小大;村店或挂瓶瓢,标帚秆。”
揆之情理,酒招应该出现在酒店经营后不久。《韩非子》里有一则寓言,说宋人卖酒,“遇客甚谨,为酒甚美,悬帜甚高”,却始终卖不出去,找人一问,原来店门口的那条猛犬把客人都吓跑了。宋人那面悬挂得很高的表帜,大概是文献记载中最早的酒招。其后,文学作品里涉及酒招的不胜枚举,最有诗意要数杜牧的那一首唐诗:
千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。
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
酒招在宋代叫酒旗、酒幔、酒帘。《东京梦华录》记汴都酒旗十分壮观:“街市酒店,彩楼相对,绣旆相招,掩翳天日。”词人贺铸诗云:“君不见长安两市多高楼,大书酒旗招贵游。”而陈允平则在《春游曲》里说:“都人欢呼去踏青,马如游龙车如水,两两三三争买花,青楼酒旗三百家。”至于一般诗人词客吟咏酒旗的佳作更是不胜枚举。柳永在词里写道:“望中酒旆闪闪,一簇烟村,数行霜树。残日下,渔人鸣榔归去。”酒旗在烟村、残日、霜树之间闪动,简直是一幅令人神往的水乡图。而周邦彦词云“风翻酒幔,寒凝茶烟,又是何乡”,蒋捷词说“一片春愁待酒浇,江上舟摇,楼上帘招”,杨万里诗云“饥望炊烟眼欲穿,可人最是一青帘”,刘过诗道“一鸟闹红春欲动,酒帘正在杏花西”,也都勾画出很优美的画面。
不过,民间一般将酒招称作酒旆子或酒望子。相对说来,酒望子的叫法更具民俗味。
酒望子的用意当然是招徕酒客。这就是孔平仲《酒帘》诗说的:“百尺风外帘,常时悬高阁,苦夸酒味美,聊劝行人酌。”不过,望子上所写的并不都只是简单一个“酒”字。“酒旗犹写天台红”,“天台红”也叫“台红”,是当时的名酒,据说“天台红酒须银杯,清光妙色相发挥”,僧人行海看到的这面酒帘写的是酒名。僧人慧晖有诗云“百尺竿头氎布巾,上头题作酒家春”,也是酒旗一种写法。徐积在山阳(今江苏淮安)见到有家酒楼则是“一竿横挂数幅帛,题云酒味如醍醐”,可谓别出心裁。而据《宋朝事实类苑》记载,福州有一老媪,善酿美酒,士子们常到她那儿喝酒,其中一个说:“我能让你赚大钱。”他为这家酒店写了一个酒招,截取了当时福州知州王逵咏酒旗诗中的两句:“下临广陌三条阔,斜倚危楼百尺高。”并对她说:“有人问你这两句诗何人所题,你就说,我常听到饮酒者喜欢吟诵这两句,说是酒望子诗,就让擅长书法的人写在酒旗上。”借知州的诗做广告,这老媪“自此酒售数倍”。由此可见,宋代酒望子上的文字,是可以不拘一格,别出心裁的。
当时商品酒的生产与销售,都在官府的严格控管之下。官府对民间酒坊的管理主要是根据酿酒数量抽取税额。各级官府自己也经办酒坊,民间则除了酿酒专业户经营的酒坊,有财力者也可以承包官办的酒坊。宋代习惯把官办酒坊叫作酒库。大的官酒库,实行生产销售一体化,拥有自己的酒楼。据《都城纪胜》,南宋临安的太和楼、西楼、和乐楼与春风楼,分别隶属当时东、西、南、北四座官酒库;而其他官酒库中的西子库、中酒库也各有太平楼与中和楼为其销售窗口。这种与官酒库匹配的酒楼,不仅两宋都城东京与临安有,全国各大州府也不例外。陆游在成都府任幕职官,有诗云“益州官楼酒如海,我来解旗论日买”,可为佐证。
吴自牧的《梦粱录》指出:“大抵酒肆除官库、子库、脚店之外,其余谓之拍户。”子库即分店,是相对官酒库本部酒楼而言的,理所当然,官酒库本部酒楼就叫作正库。
至于私家开设的大酒楼,东京城里以樊楼最有名,闹市区里“彩楼相对,绣旆相招,掩翳天日”,而南宋临安也有熙春楼等数十家。这些私家大酒楼也都有自己的酿酒坊和品牌酒。例如,东京樊楼的“眉寿”,潘楼的“琼液”,都是名闻遐迩的。官酒库有自己的子库,私家大酒店也有自己的分店,其本部就叫作正店。《东京梦华录》里说“在京正店七十二户”,还列举了“戴楼门张八家园宅正店”“李七家正店”等具体店名。而《清明上河图》中最繁华地段画有一座名叫“孙羊店”的酒楼,招牌上写着“孙家正店”,只见楼上宾客满座,宽敞的后院堆垒着成排的大空酒缸,暗示这家正店酿酒量之大。
由于宋代官私酒楼都自己酿酒,每年迎新酒,就成为盛大的节日。北宋东京一般在中秋节前卖新酒,重新搭起门面彩楼,花头望竿上悬挂着锦缎制作的酒旆子,画上醉仙之类的图案,市人争饮,近百家酒楼刚过晌午就“家家无酒,拽下望子”。南宋临安迎新酒仪式叫作“呈样”,时间在九月初。那天,各酒楼也都搭起彩楼欢门,十三座官酒库都各以三丈多长的白布,上写“某库选到有名高手酒匠,酝造一色上等醲辣无比高酒,呈中第一”,挂在一根长竹竿上,三五个人扶持着各往教场集中,其后各随大鼓与乐队,数担新酒样品后跟随着杂技百戏等游艺队伍。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当然是那些“库妓”,她们是最早的名酒形象代言人,浓妆艳抹骑在绣鞍宝勒的马上,引得“浮浪闲客,随逐于后”。仪式结束后,再打着布幌子结队招摇过市。这挂布招牌,不啻超大的特殊酒招。而风流少年沿途劝酒,游人随处品尝,“追欢买笑,倍于常时”。
无论官酒库,还是私营大酒楼,都有批发业务,即供各自的子库和分店(即脚店)取酒分销。《东京梦华录》说“正酒店户,见脚店三两次打酒,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,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,亦用银器供送”,可知脚店与正店不仅在商品酒上存在着批零业务,连营业用的银器也都可以向正店借贷。有的脚店经营者,原先往往是正店的伙计。据苏颂的《魏公谭训》,有一个姓孙的酒博士(跑堂),主人见他“诚实不欺”,借钱给他,“使为脚店”。他恪守忠信,着意营造脚店环境,“置图画于壁间,列书史于几案,为雅戏之具,皆不凡”,引来了大批顾客,后来竟开上了正店,“建楼渐倾中都”。
至于最底层一级的零售酒店,就叫作拍户,他们有指定的销售地界,在批零转手中获取点小利润。这种拍户销酒的经营方式,对官酒库与私营大酒楼扩大酒类产销,对国家增加酒税收入,都是大有好处的。据说,宋宁宗时上演过这样的滑稽戏,说临安府尹总想增加当地的酒税,临安府煮的官库酒卖完后,就从常州与衢州官库取酒销售。有一天,三个官老爷碰面,按惯例,京尹的地位远在州太守之上,但衢州太守这次不买账,常州太守问理由,衢州太守说:“他可是我们属下的拍户啊!”这个故事形象地说明,宋代酒类专卖中拍户无所不在,其触角下伸到城乡的各个角落。
著者:虞云国
出版时间:.5
出版社:世纪文景
上海人民出版社